花染_七七

【喵汪】夕露沾我衣(1)

莱总的兔子:

琐碎无聊,磕磕绊绊


半AU,私设如山


一、


他在绿皮火车上揣着大小包裹,脚底下陈着粉白混色的蛇皮袋子,有点年头,桌腿上面横斜出来的螺丝钉挂住眦出来的线头,对面人伸腿的当口踢着苗阜的包,“刺啦”一声撕开一条。




肇事那人还没开口,苗阜就连忙摆手,“没四儿没四儿。”


 


他一向是爽快人,走江湖的都是断鸿零雁,都是兄弟,但凡不碰原则,多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初有人形容他,匪头子里的文化人,文化人里的匪头子,那人脸还是水灵灵的,一双眼睛闪着点水雾看他,有点说不清楚的意思,苗阜心里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哗哩哗啦都是长江黄河翻滚起浪一样的心跳声,嘴里还忍不住打哈哈,说,“什么文化人,王老师逗乐儿呢。”




王声陕师大录了之后苗阜就一口一个“王老师”地叫他,一次两次王声还正经反驳他,吊着眼睛问:“难道宝鸡铁路技工学校就一定要去修铁路吗?”




苗阜说:“不然去当鸡吗?”




王声一下红了脸,从袖口里伸出来白嫩嫩一根食指指着他吹胡子瞪眼:“你!”




久了也就叫成习惯。


 


铜川不比西安,两千年初大学生说不上凤毛麟角,但也没像后来一样遍地鸡毛。王声住的小区00届考生十五六,录了有七头八个,一本上线却只一个独苗。王声数学不大好,代数几何说不得哪个更差点儿,大概平分秋色,红叉与对勾齐飞,一百二的卷子捡扒捡扒能出个六十来分;文综倒是优秀得上天入地,除了手写体拧巴了点。字如其人,字如其人,王声当年班主任来回瞅巴着他的弟子,拍着脑门叹气,“王声啊,你字怎么就这么不像你这人呢?”




文综三百,王声考两百七,苗阜扒拉手指头给他算,数学六十,其他只要及格,你就能上本一线。王声笑得满面春风又透着奸诈:“感情英语在您那儿就归了‘其他’?”




苗阜也满脸奸诈地看他,说:“咱们不都是吃的老祖宗的传统饭嘛。”




王声横着蒲扇怼一把他的脸,拍上去那一刻又小心收了力道。王声说:“别介,你一学经济的吃什么传统饭。”




苗阜就着他的手贴上凉凉的蒲扇,说:“伏羲造圆规方矩,九章算术里还有勾股定理呢,一脉相承啦。”他近得几乎是贴上王声了,夏天里两个火炉一样的年轻身体对坐着互相发散热气,“以后王老师开个茶馆说书,我给您打算盘。”


 


即使王声博闻强识,陕西土厚,养出怪力乱神奇人异事种种,苗阜也绝对能在王声的名单里跻身。眼神乌溜溜的这位从小被人说忒得聪明,机灵,苗阜得了夸奖便卖乖,躲在角落里,揣着满腹的坏心思朝王声使劲努下嘴唇。




后来久别故土、求学挣命的日子里,王声想,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陕西土地,他偶尔也会模糊天空的颜色和归家的路途,却单单记住这个人物,一来怕是因为那人长相惊人的五官之一,二来是因为那人的确是聪明得令人心痒。




文人相轻,少年王声心高,生命里滑过去形色人物,唯独这个,他敬佩得心惊,嫉妒得心痒,又爱惜得心乱。




“那便是,”王声后来对他的学生们讲,“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便是平生最大快意之事。”他并没有说什么客套的希冀,自是明白,自己蓬莱文章建安骨,也恰得苗阜高山流水,恰得苗阜。




也自是明白,青云尘埃,富贵贫贱,人生何事不能,唯独知己,怎是几句客套祝愿便可得来。命里唯此一人,如何轻易遇见,哪怕像自己和苗阜,如果不是当年……




他在讲台上一愣,拿笔的手便是一抖。


 


就像热带雨林里振翅的蝴蝶。




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之前,王声多半畅游在一唱雄鸡的故土之上,鲜少远渡,没有去过绿树参天的热带雨林,没有捕捉过庄周梦里薄如蝉翼的柔软生命,没有经历过德克萨斯飞沙漫天的飓风,却真真实实地害怕过这一场名曰混沌的科学效应。




他站在三尺讲台之上,想到的却是许多年前西安站火车鸣笛,绿皮车敞亮的灯光破晓前划开孤寂的黑暗,火车轮滚动的声音的确是“况且,况且”。


 


那不是一个拿着“况且”造句逗乐的轻盈故事,那是王声生命里的岔路,他从火车站里把不知为何搞得满身狼狈的苗阜认领出来,那一刻蝴蝶振翅,日后每一场几乎将他连根拔起的飓风里,他也走得钝重而谨慎,如何始终是真空里那个不折腰的文人。


 


如果不是当年苗阜攥紧了一颗心来找他……


 


苗阜这么一摆手又一笑,对面人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试着和苗阜搭话道:“小伙子,从哪来啊?”




苗阜说,宝鸡来。




又问往哪去,苗阜理着蛇皮袋上勾出来的线头,咧嘴笑,说:“往西安。”




彼时苗阜不过十八,说话间带着年轻人蓬勃生长的朝气,那人大苗阜不少,面上是陕北风沙里的粗糙皮囊,多半是家中有晚辈与苗阜同岁,一来二去闲聊,看他眼神也愈发温和起来。




正值春假,苗阜提着蛇皮袋,穿着不太干净的破旧衣服,确是像归乡的浪人。那人问:“回家啊?”




苗阜挠头,傻笑说,“不是,去看个朋友。”




“那么大老远去看朋友啊,”听者有意,伸手探过桌子拍拍苗阜肩膀,“女朋友吧?在西安打工的?要是个好姑娘的话就抓紧结了吧,别像我儿子一样,也不知道哪天才能抱得孙子……”




苗阜面色尴尬地笑笑,随他独自絮叨开去。




他盯着窗外看了会儿,昨日大雪,翌日雪霁,已是万里晴空,那人说完,他才回过头来,答道:“……是在西安念大学的。我俩这不是还没处上……”


 


二、


王声通知书下来那天是苗阜帮着接的,送信的人瞪着二轮车,后座上担着两个布筐,里面装着的都是轻重厚薄一纸前程。两年前苗阜的前程在右框里东倒西歪,如今王声的搁在左框里平平整整。




七月盛暑,热天里王声一向不乐意出门,就着一杯冰水坐在电风扇面前捧两本书打发时光,脸盘大的电风扇磴在桌子上咿咿呀呀地转,他跟着折子里唱念做打,一晃间就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千载时光。




苗阜打着赤膊在竹席上,手里是五毛钱一根的赤豆冰棍,床上还放了个碗,王声让他捧着,冰棍水别滴床上。




苗阜说,那别的水滴床上行吗?




王声作势要打,苗阜一蹦三尺远地乱叫:“我说的汗,汗。”又笑他,“你们文人脑子里都装些什么花里胡哨的。”




王声索性翻白眼不理他,坐会书桌前埋进唐宋元明,又拔出脑袋转过来恶狠狠警告:“别滴书上!”


 


王声嗜书如命,又惜书如命,一柜子书满满五层,拿布料铺上生怕落了灰,苗阜可以沾着一身泥扑到他身上,却不能带着一点灰沾在他书上。




苗阜说:“书才是你大老婆……”想想又连忙补充,“不是说我是你二老婆……”




王声嘴角抽搐,“说什么玩意儿……赶紧把你蹄子洗干净去。”




等苗阜洗干净手回到房间,王声已经落了坐捧上书,那便是敬勿打扰的讯号了。苗阜想了想,不动声色地下了楼。




王声翻书的手指顿了一下,又从纸页间轻轻滑下。




再度抬头的时候是因为脸颊一凉,他被酷暑里突如其来的凉意吓了一跳,转头看见苗阜叼着根冰棍立在旁边,几乎是汗如雨下。




“给你化成水了,晓得你怕弄脏书,”他一手端着玻璃杯贴着王声脸颊,杯子里是冰棍化开后的赤豆水,一手去抹脖子里的汗,“别傻坐着赶紧拿去,降降温,冒烟了都要。”




愣过之后王声便从善入流接过水杯,苗阜已经踢开鞋爬上他的床。几乎是足蒸暑土气,他自己拿着的那根冰棍眼见就要往床身上滴水,王声赶紧跑去厨房拿碗,两只豆沙色的包装袋躺在废纸箱里,煤炉余温未散,滚烫的热气冲撞上他,“嗡”地一声。


 


送信人叫喊声响起已经是日尽西山,苗阜比王声更早反应过来,衣服来不及穿就往楼下冲,王声听见他磕在门框上的声音,估计是肩膀,对着书脸都皱起来,人却没有起身跟着的意思。




他数着苗阜下楼的步子,书里的字句早已模糊不清,他没有跟下楼,读不进书,也不知要做什么,只好伸手想翻过这一篇书页,又发现自己连拈起页角的力气也没有。


 


送信的大叔停了自行车,对着楼上喊:“王声——”




苗阜远远跳起来招手:“秦叔,这边这边!”




秦叔眯眼睛一瞧,又是一笑:“苗阜啊。”




铜川不过是片寸之地的小城市,人人几乎都是熟识。被唤作“秦叔”的人对这两个孩子亲如兄弟的感情自是了然,弯腰去布筐里翻找着包裹。




苗阜打着赤膊在一边来回搓手,又踏脚。秦叔抬起头看他一眼,笑:“你比王声还急啊。”




苗阜讪笑,心里“咚咚”乱跳,又像是蚂蚁爬,只觉得那一筐不过两三个包裹,秦叔像逗着他玩。




他心里不是不慌,甚至慌乱到站立不安,又并非不怕,如何也不敢问那句,“录上了吗”,就好像王声的命运便是掌握在他这一句问话里。




于是他只小心翼翼问:“叔,通知书打哪来啊?”




终于翻找出包裹,秦叔望了一眼,挺直了腰,笑眯眯递给他,说:“西安。”


 


三、


西安并非近水的城市,北方地干,而骊山晚照披秦地, 曲江流饮绕长安,一弯秀丽江水恰好从穿陕师而过,王声赶着清晨的火车去到学校,而那天下午他在“曲江流饮”的石刻旁坐了半晌,转头就回宿舍给苗阜写信。




信里写:绕城曲水,何处流觞




这样的话在苗阜眼里,几乎是王声晃着他的袖子,半是请求半是指示道:快来西安找我玩儿。




他想象着王声清冷又百无聊赖的表情,一下子笑出声,提笔回:若有高山流水处,意与吾声同往。


 


技校放得早,苗阜没有回家,提着包迎头打了去西安的票。他在火车站闲极无聊,又给苗阜去了封信,信里写:不知吾声是先收到信,还是先收到我。




日后回忆起来几乎是矫情又无聊了,当时的苗阜还是平平整整折好信件,封上胶和邮票,省内寄信要贴上三毛和两毛的两张邮票,千禧龙年,两条云端之龙齐头腾跃,飞向湛湛青天。


 


王声先收到的当然是苗阜。




两千年的时候西安还没有地铁,苗阜也没有后来拿出来炫耀的那张一卡横行的长安通,火车站出门要穿过一个杂货市场,琳琅满目都是水果摊和卖烟卖报的。




出站的人大多是归家,归乡者衣衫里都透着底气。




包上破的那根线没能扯回去,苗阜提着拖拉着一撮线的蛇皮袋穿行过熙攘集市,地上有雪落过后的积水,水花黏上鞋子,鞋底湿湿哒哒的,心里居然也生起些许南方那样的柔软湿意。




西安当然不是什么柔软的地方,秦腔硬,唱声梗在嗓子里,呕哑嘲哳,虽说不会真的有人在路边叫喊“女子要哇”,但路两旁此起彼伏的叫喊声还是挤得苗阜心里怵怵,他边走边仰头四处张望,试图在接车的乌压压人群里找出一个寸头寸脑的王声来。




去火车站前个晚上苗阜给王声去了电话,插卡计费的公共电话亭里,隔板外醉酒的年轻面孔和自行车一起倒在草地上嬉笑胡闹,苗阜捂紧听筒,才能听见王声含含糊糊的抱怨,带着点文人的刻薄,哼哼说:“你怎么买明天的票啊,我明天一天课。”




苗阜“嗨”了两声,电话那头又说:“你多穿点,西安这两天大雪……”




他手冻得麻木,心里却热起来,化成玻璃上的雾气。


 


事实上,即使王声真的是傲娇人设,说东偏西,外冷内热,口嫌体直,但在说明天满课的事情上,他的确是没有唬苗阜。




委屈在文史学院听上去相当的清闲自在,四大皆空,之乎者也又小资情结,外行人看热闹,不过是一堂一堂的故事会,事实上绝非如此,茫茫学术浩如山海,佶屈聱牙又冗杂钝重,王声第二天早上现代文学当代文学排了一排,下午现代历史思潮当代思潮又怼出一列。




王声中国现代文学的教授是个五十出头的老学究,九十年代影视剧里标准的金丝边框眼镜面容枯槁的严肃先生,第一节上课讲的话是,“我这节课,不强求,你们能听的听,不能听的走,不要跟我请假,更不要打断我上课来请假。去洗手间,想说话想聊天,去火车站接男朋友女朋友,这些事情,”教授做了一个文人式的不懈表情,说,




“你轻轻地走,正如你轻轻地来。”


 


所以王声揣着几个一块的钢镚儿和初次逃课的心情上了去火车站的公交的时候,脑子里回荡的都是那句,“去火车站接男朋友……你轻轻地走……”车窗外面喇叭轰鸣车水马龙,车里的广播系统用着标准的西安话说,车辆拐弯,您拉好扶手,四处嘈杂里王声想,苗阜个贼,逃个课连清白都搭上了。




这样的想法忽然拔地而起,他便自然地想到其他一些事情,比如那年那月的那一天,苗阜一脸局促的严肃,拉着王声讲,我昨天夜里那啥了,说完他拉过来王声,把脸往人肩上一埋。王声彼时正直又向上,对于苗阜若隐若现关于下半身的暗示毫无察觉,只觉得娇羞的苗阜十分恶心,连忙抖虱子一样抖开;比如即使在所谓少年懵懂的青春岁月里,苗阜关于下半身的暗示随着年月有增无减,可说到底,王声却从来没有发现发现过他真心实意地喜欢过一个女孩儿。




王声坐在公交上的时候这样想,下了车随着火车站的人群一路走到接车的地方也这样想,最后是他认真地思考起来,苗阜这个模样,什么样的姑娘会和他处对象呢,直到他被人群里跌跌撞撞冲过来的身影抱了个满怀,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个声影在他耳朵边上鬼哭狼嚎,“王老师!!!”




王声被他搂紧脖子气都喘不上来,只好抬脚去踢苗阜让他走开,一踢之下没能击中目标,反而踢到鼓鼓囊囊软趴趴的一包东西,王声心里一惊,想别是踢着路过小孩儿了吧,努力地从苗阜八爪鱼的环抱下拧过头去看,匆忙而过的行人脚步中央,安安静静躺着一个开了线的蛇皮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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